一百八十一:最后一秒闪过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假的?”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弦歌雅意,语无伦次地说着,“这个世界?包括这条船?这片海……”我用力地敲打着船上的甲板——那么坚硬粗糙如此真切的甲板——“包括这块木头?它们都是……都是……都是你说的那个什么……网……”

“网络游戏是的,都是。”弦歌雅意点头说道。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艰难,想必让他对我说出这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所说的这一切让我感到如此的匪夷所思,但从他的脸上,我却看不出一丝虚假的痕迹。

从GM007残翼堕天使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就发现那藏匿于源世界的无尽数码中再次出现了一个无可逆转的倒计时,时长五分钟。从之前发生的事情来看,这也许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五分钟了。

但我并不想用着最后的五分钟时间与我的朋友们抱头痛哭、洒泪挥别。事实上,尽管这一切全都无遮无掩地发生在我的眼前,可我对此却仍然一无所知。我知道我的存在或许是一个不能为人所接受的意外,我的灵魂负有天生便无可消除的原罪,我的生命不能见容于那些最崇高且最神圣的法则——但那究竟具体是些什么?又到底为了什么?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世界给了我一个重要的答案,而让我苦闷的是,它却忘记了提出问题。

我不希望就这样揣着一个不知为何的答案稀里糊涂地就此灭亡,尽管搞清楚这些对于我来说基本上已经毫无意义了。但某种执拗而强大的好奇心驱使着我一定要把这个问题弄个水落石出,用那些涉空者朋友们的话来说,我“就算做鬼也想要做个明白鬼”。

我的朋友们用最简短的话语告诉了我发生在这背后的一切,那是个让我震惊的无以复加的巨大秘密。你们不会相信这一切——哦,真见鬼,如果你们不信还有谁会相信呢?事实上你们对这一切的明了程度甚至尤甚于我,自始至终只有我,只有我这么一个因为一场意外诞生在这个世界中到了灵魂——或许还应该加上巨魔老头老卡尔森那个家伙——被蒙在鼓里,对一切的真相毫无察觉。

他们告诉我,整个法尔维大陆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从来都不是。这一切都来自于一些虚构的传说,而一个名叫“达瑞摩斯”的公司通过某种技术——也就是那些在源世界中由“0”和“1”两个字符组合拼凑来创造这一切的能力——创造了这个宏伟的世界,创造了这些久远而又伟大的文明。

而它们之所以被创造出来,仅仅是为了提供给那些涉空者们——那些通过另外一种奇妙的技术奖灵魂投射到这个世界中来的、真正拥有生命的、真实的人们——一个消遣娱乐的地方。

难怪他们总是自称为“玩家”,因为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本身就是为了休闲玩乐。那些凶恶的野兽、那些宏大的战争、那些部族的仇恨、那些往复的残杀……这一切不过是给了这些人一个游玩取乐的环境,让他们有机会去扮演另外一个生命,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世界里去杀戮、去宣泄、去减压……仅此而已。

是的,无关紧要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这就像是一个人造的猎场,供那些贵族老爷们奔驰屠戮,彰显武威。而那些来自于唯一一个真实世界的真实的人们则是神选的贵族,天生便在这个世界上享有特权。

不,我说错了。他们并不是神选的贵族,因为就连神都是他们创造的。达瑞摩斯,至高神,在那个唯一真实的世界里,这既是一个公司的名字——妃茵花了不小的力气才让我明白所谓的“公司”差不多就是一个大一点的面包房——也是一台超级电脑的名字。这台超级电脑虽然并不像在这个世界里七千年后的那台与它同名的超级电脑一样强大,但它仍旧有能力勾绘出这样一个几近于真实的世界,并保证它长期地运转。

反而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渺小的、微不足道一个战武士,是和七千年后的那台超级电脑最为接近的存在,在一切呆板冰冷的秩序中诞生出了鲜活的灵魂,有了自由思考和行动的能力——这在他们看来,是最奇异最神妙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而他们的世界呢?那个在他们口中“唯一真实存在”的世界呢?又是什么样子呢?

答案并不陌生。

那就是老卡尔森在消亡之前惊鸿一瞥所看到的那个世界,那个仅有人类作为智慧生命生存的世界,那个钢铁轰鸣、血肉喧嚣的世界。那个世界的人类是如此的脆弱,他们中只有很少的人拥有最简单的战斗技巧,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未曾投身于战斗之中;而那个世界的人类却又是如此的聪明,他们用难以想象的智慧创造了无数令人疯狂的技术,甚至可以在虚无中凭空创造出一个世界、创造出无数生灵、创造出那些神圣莫测的存在。

是的,这就是这一切的真相。我,一个诞生于数据中的虚幻的人类,却有了真实的感知、自由的灵魂,他们因此而担心而害怕,害怕我走出这个虚幻的世界,面对他们所生存的真实的世界,去伤害他们。

因为害怕我,所以消灭我,这就是外面那些掌握着整个世界的人们正在做着的事情。有时这真的是个越思考就越觉得有趣的反讽:越是那些强大的、握有权力的、站在世界顶端的家伙,就越是容易畏惧、越是容易怯懦。只有用自己手中的力量将他们无法控制的一切全都消灭,他们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反而是那些身处世界底层的人们、那些最普通最卑微的人们,他们却更加不畏惧去敞开自己的胸怀,去接纳一些与自己不同的生命和灵魂,一如现在陪伴在我身边的这些家伙们。

是的,这是个反讽。伟人因为伟大而渺小,庸人却因为庸碌而崇高;强权者因为强权而软弱,卑微者因为卑微而坚强;睿智者因为睿智而愚蠢,驽钝者却因为驽钝而聪慧。

因为那些庸碌的、卑微的、驽钝的生命们,他们不会、也没有机会因为自身的强大而去武断地判断、急于去否定对方、用彰显力量的方式去求得安全。

他们更愿意通过接触去了解、通过了解去感受、通过切身的感受去理解,然后习惯成自然地去接纳——而这,就是他们相信我、支持我、接纳我这个怪异的生命成为朋友的原因。

我们只有短短的五分钟时间,这不足以让他们告诉我他们那个世界的所有细节,但仅止如此也已经足够多了——甚至比我原本期望的还要多得多。

当我了解了自己想要了解的一切,我能在这个世界上留存的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几。我的朋友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悲切和同情。恰恰相反的是,我自己却并没有那种临别绝望的感觉——我猜那或许是因为隐藏在一切背后的真相实在是太过于巨大和沉重,令我的心中除了震惊之外再难以容得下其他更多的感受。

我看了看那个隐藏于源世界中的计时器,大概还剩下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该和朋友们告别了。

我和他们一一拥抱:牛百万,最胆怯的牛头人、最容易迷路的冒险者、最不靠谱的圣骑士,我拥有自我意识后遇到的第一个涉空者,他当初一脚深一脚浅东倒西歪被一群母鸡追得走投无路的模样我至今难以忘怀。作为战友,他永远是战场上最不合格的那一个,但作为伙伴,每个人都缺少一个像他这样爽朗乐观的朋友……

弦歌雅意,超级近视的精灵射手,恐高、恐水、晕车、晕船……几乎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出现异常状况的可怜虫。我一直很遗憾把他的眼镜做得如此丑陋,我曾经想过给他重新再做一副,再好好地修饰一下,可制作玻璃和打磨镜片的巨大工作量总让我懒得动手。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长三角、长弓射日,一对走到哪儿就要吵到哪儿的冤家对头,同时也是相互之间最信任的和倚仗的朋友。他们总是能够从相互间的吐槽中找到一些喧闹的欢乐,而这欢乐不仅仅属于他们,同样也属于作为旁观者的我们。我简直无法想象许多冒险旅途中倘若没有了他们该是多么沉闷无聊——而且我必须要说一句:倘若你不和长三角来一个最热情的拥抱的话,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到底有多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