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舍不得立刻和智分开,刚和黄敛源坐上马车,又立刻把头伸出车窗,“四哥,你再陪我走一程吧?”

“四哥本来就要送你一程。”智微笑答应,刀郎立即牵过一匹坐骑,智翻身上马,跟在马车旁徐徐而行,见猛一脸依依不舍,便不停逗弟弟说话,智虽生性淡漠,但有心哄弟弟高心,说起话来却也是妙语连珠,不多时就哄得弟弟眉开眼笑。

看着这一对兄弟低声说笑,马车内的黄敛源未插一言,他明白,这大概是兄弟俩最后的交谈,而在车队押后的苏其洛,看见猛趴在窗上的笑脸和智侧脸的柔和,心里忽浮起一阵伤感,智此时虽负灭族恶名,但看见这一幕,苏其洛也承认,智是一位很好的兄长,而这一次对弟弟的瞒骗,正是一位兄长能为弟弟做的最好的事,而这弟弟还不知道,他这一去,也许就再也见不到这位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兄长了。

“四哥放心,等我把爹爹送回中原,马上回来!”猛还在信誓旦旦的向智保证,哪知道,真能让兄长放心的其实是他的远行。

“好。”智点头一笑,又叮嘱道:“小七,这一路上你要多小心,到了中原,哥哥们都不在你身边,凡事都要小心,万一遇见有人寻衅滋事,不要总仗着自己力气大就四处生事,轻易不要与人结仇,需知暗箭难防,人心诡谲…”忽想到自己让黄敛源给弟弟在中原设下的安排,智自失的一笑,顿了顿,又道:“小七,好好照顾你爹,也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知道啦,我一向把自己照顾得挺不错。”猛抱怨道:“四哥,你今天怎么也和年叔一样罗嗦起来了?你身子弱,老是咳嗽,又刚在灵堂里闷了许多天,该照顾好自己的人是四哥你才对!”抱怨了几句,猛忽然一怔,他不过是送爹回趟中原,又不是不回来了,可身边亲近的人为什么都要向他道别?如果说年叔的罗嗦还不算奇怪,终日幽居的二嫂让他保重也可当成是关切,可连冷口冷面的刀郎都向他叮咛了一句,这就有些古怪了。

“四哥,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猛抬起头,看着智发问。

“我们有什么事情好瞒着你的?”智握着马缰的手一顿,却微笑着回视弟弟。

猛想起,四哥曾教过他,如果怀疑有人在欺骗自己,又不能确定,那就盯住此人的眼睛发问,如果对方心思不诚,一定会想法躲闪他的目光凝视,言辞也会在无意间变得闪烁。

“真的没有?”猛瞪大眼睛去看兄长,但智并没有躲闪弟弟的注视,不动声色的反问道:“难道你以为四哥在骗你什么事?”

“四哥,是因为中原很乱,所以你才要我送爹爹回去,是吗?”猛还没想通四哥有什么事情是要瞒骗他的,但他还记得四哥说过,如果用凝视眼睛的法子还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在欺骗自己,那就先顺着对方之前所言把话岔开,让对方暂时宽心,然后突然做出和此人所求目的相反的决定,看对方会不会因此情急作色,如果对方还要百般劝说,那不管自己能不能确定,都不要再理会那人,而是要尽快跑回到哥哥们身边。

“四哥,我不想去中原了!”猛突然赖皮起来,同时很懊丧的发现,按四哥所教的,跑回哥哥们身边这招今日似乎派不上用场。

“怎么突然又改主意了?”智没有意料中的作色,脸上笑容也依旧温和,只是略显疲态的摇了摇头,“真要不去就该早说,都走出这么一长段路才说,这不是成心要让四哥为难吗?你啊,老是这么孩子气,所以难得出上一次门,大家都会那么担心你。

听到这对兄弟的一问一答,黄敛源一颗心早拎到了嗓子眼,刚想凑过来说两句,但见智随意的抖了抖马缰,手臂却有意无意的做了个止的动作,他才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真不想去了?”智放低声音轻轻问,还向猛眨了眨眼,示意弟弟别让黄敛源听见这伤老父心的话,“早知这样,就不该让安行远备下五万两黄金这么惹眼,该取些细软让黄伯父带上,这支车队一路去中原,太容易惹人注目了。”

智叹了口气,看了眼跟随在后的一队幽州骑军,“那就只好让这队骑军去了,可他们本来只是送行的,突然要他们远行,干粮都未备好,仓促了点。”

智低着头,沉吟起来,半晌才自语道:“这一长列满载黄金的车队,还有一支手无缚鸡之力的商队跟着,只这一路骑军护送,人手实在是单薄了点,要不…把刀郎也派去?”

“算了算了!还是我去吧!”猛苦着脸叹气,然后噘起嘴嘟囔,“刀郎不能离开四哥的…”

“真的决定了?”智笑问。

“定了定了!”猛气馁的把脑袋耷拉在马车窗棂上,用四哥教的法子去试探四哥,还真不是一般的笨主意,连他都觉得智有自己这么个弟弟挺丢人的。

“定了就莫再改主意了。”智向马车内刚缓过气来的黄敛源轻轻颔首,又微笑道:“小七,你记好了,四哥从来不会骗你任何事情。”

是的,他从没有骗过弟弟,从没有,只这一次,也是仅此而已。

因为中原再乱,亦要好过大辽的倾国劫难。

去中原吧!

和你爹一起,找个远离战火纷争的世外桃源,开心开心的过完此生…

小七,这是四哥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小七,时候不早,四哥也该回城了。”智一勒缰绳,停住了坐骑。

智止住了要下车相送的黄敛源,就在马背上躬身一礼:“黄伯父,智儿向您告辞了。”

“有劳贤侄相送。”黄敛源还礼,该说的话两人昨夜都已说过,此时道别,儿子是被带出了凶险之地,可这少年势将留下,迎接无法预想的浩劫,黄敛源郑重道:“盼日后有缘,能与贤侄再见。”

智点点头,又在没精打彩的弟弟脸上拧了一下,这是他们几个哥哥常对弟弟做的亲昵举动,“小七,保重啊,四哥会很想你。”

千言万语,说出口时已成为一句简单的道别。

“噢,四哥也保重!”猛想想又补了一句:

“好。”智深深看了弟弟一眼,随即策马让到一旁,挥手示意车队前行。

马车夫一甩马鞭,“驾!”车队缓缓向南而去。

猛趴在车窗上,向兄长连连挥手:“四哥,我很快回来!”

智淡淡一笑,拨转马头,往幽州折转,刀郎和送行骑军也都紧跟而随,经过苏其洛身边时,智也向他看去一眼,却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见四哥返回,猛坐回了车厢,他抖开呼延年给的包裹,把满满一包吃食摊在黄敛源面前,“爹爹喜欢吃什么?”

黄敛源昨晚被逼暴食了一通,这时又看到这么一大包小吃,险些吓出一身冷汗,忙道:“爹爹不饿,你自己吃!”

猛应了一声,抓了把吃的胡乱往嘴里塞去,黄敛源看出儿子心绪低落,想起儿子爱听故事,便搜索枯肠的说些趣事给儿子听,可猛焉巴巴的听了一会儿,就拿起片肉脯塞到黄敛源嘴里。

“看来我这哄儿子的本事,远比不上他几个哥哥。”黄敛源满嘴是肉的长叹。

“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猛拿着颗酱肉丸子在手里搓来搓去,四哥遇到难事时总习惯摩挲着随身玉佩来沉思,猛没玉佩,只能搓肉丸子。

猛搓了会肉丸子,往嘴里一丢,心里烦闷,便把脑袋伸出窗外东张西望,无意间一会头,忽然发现,在远处来路上,一道白衣身影长立未去。

“四哥还在?”

猛蓦的瞪圆了眼睛,来路上,智早悄然跨下坐骑,立在道旁,刀郎和随行骑军环侍在后,隔得太远,智也看不清弟弟正伸出头来回望,所以就这么静静立在原地,极目眺望,似要一直看到马车消失在视线之外。

马车渐行渐远,智的面容已很模糊,大半苍白如雪的长发覆在面容上,与一身白衣相混,却还能看见,那一道淡淡的白,久久长立,目送着弟弟远去。

也许,智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淡然的隐去所有不舍。

就这么看着那一道模糊而立的白影,猛脑子里突然有莫名的念头,今日这一别,会不会再也看不见四哥?

念头一起,竟再也挥之不去,模糊的好象已不止是四哥的身影,猛揉了揉眼睛,手掌里湿漉漉的,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眶里已有泪花泛起,为什么会突然觉得伤心呢?

猛伸出手,向那道看不清的白影轻轻挥动,然后发现,那道白影模糊的轮廓也轻轻动了起来,似乎,四哥也正在此时扬起手臂,向马车默默挥舞。

是兄与弟的心意相通?还是四哥在做最后一次无声的道别?

“四哥…”猛轻轻唤了一声,很轻的声音,心里却一下沉甸甸的,他张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远处白影,直到这模糊消失于目力所极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