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骑放马疾行,再不理会路人是悄悄注视还是和瑟缩躲闪,一路快马,片刻就到了太守府外,门外当值的护卫看见智和刀郎回来,忙迎上前为两人牵马,智此时神色如常,还向两名护卫温和的点了点头,除了刀郎,谁都不知道他刚才经历过的事,但智在欲踏入府门时,迈出的脚步忽然一顿,轻轻停在门槛上,却未举步入内。

“智王,莫为那些百姓动气。”刀郎低声说,他见智停步,以为智惦记着方才事,但宽解人从来不是刀郎所长,所以短短几字也说得异常吞吐,“那些人…什么都不懂的。”

“不为这个。”智没有多做解释,向太守府内默默看了一眼,又退了出来,“刀郎,我不想这就回府,陪我四处走走。”

“是。”刀郎习惯的应了一声,旋即想到城中百姓对智的态度,他可不愿让智再遇上一次方才的冷落,登时踌躇起来。

“没事的,不过是一点世俗好恶,我不在乎。”智转过身,“走走吧,我想去城南看看。”

刀郎不再多劝,但他没有象平日里那样紧跟在智身后,而是斜走在前,大半个身子挡在智身前。

刀郎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两人刚拐到街角,就有一辆形式奇特,车身庞大的马车从后驶来,太守府门前的通道建得要比城中一般道路开阔,可这辆马车一驶过来,竟盘踞了大半路面,说它是马车,更象是栋会移动的房子,马车的形式也极奇特,整辆马车的车辔,车头,车尾,车底全为精铁构铸,车头设有前后两个驭夫座位,前座控着车辔四匹骏马拉驭,后座上竖着两根精巧的杠杆,车底八轴十二轮,八只主轮外包生铁,大如磨盘,另有四只辅轮藏于车底,毂辘转动,转动之际,灵巧自如。

车身全铁,车厢却是由坚固韧藤细细编成,上面还密密镶嵌满花纹羽翼状寒铁,使车厢看去就如一样精美雕珑的工艺品。

看见这辆奇特的马车驶来,刀郎松出一口气,往旁让开,这样奇特的马车,纵观幽州,甚至整个天下,也只有这独一辆,那就是护龙错亲手为耶律明凰打造的座驾—飞凰。

驾车的曲古向刀郎挤挤眼,车厢壁上两片合如蝶翼的寒铁轻巧的往两侧一滑,尺长见方的车窗内露出了耶律明凰的娇艳玉容,“智,不想立即回府么?上车来吧!”

智诧然停步,遇见公主不算出奇,奇怪的是公主居然知道他不愿立即回府,“殿下怎知…”

“才刚送走小七,若再立刻回府看到他的住处,那不是平添伤感吗?”耶律明凰微笑,“别说是你这当哥哥的了,连我也不愿这就回府,所以才让曲古驾上飞凰出来闲逛,还有年叔,他也不肯留在府里,一个人跑到燕云楼喝闷酒去了。”

想到呼延年喝闷酒的光景,智嘴角轻动,想笑又忍住,这世上,跟他们兄弟最亲近的,就是这位老人了。

耶律明凰又道:“上车吧,我载你去城南。”

这一次刀郎也怔住了,公主怎么会知道智想去城南?

耶律明凰道“心情不好,当然要去看些能使人心生暖意的事物,若去城南德馨居走走,看看韩氏一家,应该能让人心生愉悦,是吗?”

两次被耶律明凰猜中心思,智不过一笑,却站在原地迟迟不动,耶律明凰心知他不肯和自己单独共乘一车,浅浅一笑,也不说什么,马车门忽的拉开,小侍女蒙燕笑咪咪的跳下车,向智伸手一请,“智王请上车。”

“刀郎,你也一起上来吧。”耶律明凰又向刀郎一招手。

刀郎二话不说跨上了马车,要是一路步行前往城南,一定会遇上来往百姓,他不想智再遭遇方才的冷遇,也不希望自己在一旁束手无助。

见这刀郎行事如此干脆,耶律明凰不由一笑,智略一沉吟,见坐在车辔上,正努力板起脸目视前方,装做没往后看的曲古,智摇头一笑,也迈步上了车。

飞凰车内果然宽敞,四人同乘也不觉局促,智不似猛这么调皮贪玩,这辆飞凰车既是二哥专为耶律明凰打造的座驾,他平日里也就从未登上过飞凰,今日初次上车,四下一打量,发现飞凰车内不但宽敞,格局也极精巧,车厢内分前后两排座位,由一张与车底嵌合的长桌横隔而开,耶律明凰所坐的主座背靠车厢,车顶流苏璎珞,如一道垂帘般正挡在主座前,车厢四壁边角另横置一圈齐腿高的橱柜,既可坐人,其中又可容物,智知道,以二哥的巧手,紧贴四壁的这排橱柜一定还另有功用。

蒙燕先替耶律明凰卷起头顶流苏,又从一侧橱柜内取出一只包裹,耶律明凰道:“智,每次我去德馨居,韩德让这乖巧小孩老说惦记你,难得你今日有空,总不能空手去见他,我替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好让你带去给他。”

智打开包裹,见里面装的是笔墨纸砚一套文房四宝,正适合韩德让这聪明伶俐的小孩,点头道:“殿下有心了。”

刀郎老僧入定似的坐在一旁,心内暗忖,“公主对智王的心思,把握得越来越清楚了。”他又发现,智落座后,对公主的态度不再象以前那样敬而冷淡,公主问上一句才肯答上一句,而是主动和公主说起话来,而且说了几句当务公事后,还和公主闲聊了起来。

刀郎心里疑惑,猜不透智对公主的态度怎会忽然转变,他当然不知道,早在前日午后的灵堂里,智就和公主有过了一次温和闲谈,但见智不再象从前那样对公主刻意冷漠,刀郎心里也颇高兴。

车行一路,很快便到了城南小巷,飞凰车唯一的缺陷也在此时显现出来,过于庞大的车体根本进不去德馨居门前那条小巷。

好在小巷僻静,此时又值傍晚时分,百姓们大多都在家中吃晚饭,街上路人稀少,飞凰车便干脆停在了小巷外,智拎着包裹迈步下车,慢慢向小巷深处那座新建不久的院落踱去,砖瓦高墙,鸡犬声闻,小院外,还堆着几包干晒的药材,药香绵绵飘来,夕阳斜照下,令这德馨居别增一番恬静。

这还是二哥巧手而建的手笔,只惜匠心尤在,手足已是阴阳相隔。

智停下脚步,不愿再走近,耶律明凰等人当然知道智心头伤感,也都驻足而立。

耶律明凰轻轻问:“智,要不…我替你把这包裹给韩德让。”

“不用,我…”智摇摇头,正要说话,小院内忽想起几声爽朗的男子笑声,智一怔,“韩家怎会有男人?”

“这…”耶律明凰也同样疑惑,韩氏守寡后一心养育子女,从无**逾规之事,按说家中不应有成年男子,不过耶律明凰与韩氏交情不错,又是未出阁的少女,自然不方便当着心上的面胡乱猜测,心里却惋惜,如果猛在这里,两人一定可以就此毫无顾忌的好好探究一番。

“我知道那男人是谁。”曲古喜欢凑热闹,他也跟了过来,还贼兮兮的说:“公主,智王,其实你们都认识那小子。”

智不太肯定的低声问:“前几日听说夏侯战往德馨居跑得勤,不会是他吧?”

仿佛是要印证智的猜测,小院的门正巧拉开,卫龙军干将夏侯战笑嘻嘻的走了出来,他走到那几包晒干的药材旁,一边很熟手的翻拣药材,一边还和院里的人说话,听院子里柔软温和的女声,应该就是韩氏,夏侯战一门心思和韩氏说话,根本没空注意正站在不远处目瞪口呆的智一行人。

“智王,看这小子翻药材熟手的样子,肯定是下过心思的。”曲古怪笑道:“我敢打赌,这小子最近摸药的时候一定比摸刀的时候多。”

呆子也能看出,夏侯战往德馨居跑得勤快,肯定不是为学晒药,而是为了这药铺的女主人,智转头问耶律明凰,“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也…不太清楚…”耶律明凰也看得糊涂,“我前几日还来看过韩氏,可她从来没跟我说起过。”

“没说起?那就是不反对了,还帮着夏侯战瞒住殿下…”智轻轻一笑:“这么说来,韩氏对夏侯战也未必无情啊。”

“谁叫这小子鬼点子多啊!”曲古趁机翻袍泽的老底,“一会儿给韩德让买糖果子吃,一会儿给韩氏买胭脂水粉,昨天还买了根人参送过去,说是要给韩氏那女儿补身子。”

“当日我就知会了一声,让夏侯战多照料着点韩家,没想到他倒是真上了心。”智听得有趣,笑问:“这么折腾,他那点儿薪饷够用吗?”

“怎么会够呢?前几日还向我借过钱。”曲古唉声叹气,“这小子够狠,他是拼着倾家荡产的去讨好人家,可就这么一个寡妇,值得吗?”

“怎么不值得?”耶律明凰和韩氏交好,白了曲古一眼:“韩氏温婉知礼,性柔内坚,若肯青睐夏侯战,那是他的福气!不过…”耶律明凰忽然想到,这事要是传了开去,以后军士们会不会学着榜样,也一个个都去讨好城中女子?万一因此被百姓指责她驭下不严,军纪松散,那就有些麻烦了,话到嘴边,又改口道:“大战将临,军中大将却把心思放在儿女情事上,是不是有些不妥?”

“这事我不管。”智却笑了起来,“夏侯战不在乎韩氏的出身和过去,说明他是动了真心,难得有情人,怎可拆散?”

听出智赞成夏侯战和韩氏一事,耶律明凰立刻也展颜一笑,“那我也不管这事,我相信夏侯战懂得轻重,曲古,你也别苦着个脸,夏侯战不就是问你借了点钱吗?我替他还!”

“我倒不是心疼钱。”曲古其实是觉得夏侯战这样的年轻将领,应该找个出身般配的少女,就算不是位大家闺秀,至少也该是小家碧玉,但听智这一说,他也觉得真情难得,便涎着脸向耶律明凰道:“我今晚就把全部家当都借给夏侯战,只算他三分利加利滚利,公主,您看这利息钱,您能不能也…”

“去你的!我只还本金。”耶律明凰心绪极好,和曲古逗起乐来。

“你们快看,夏侯将军这是在干什么呀?”蒙燕悄悄提醒几人。

就见夏侯战一手拎着一包药材,正想走回院子,忽然又转回身,看了看剩下的几包,犹豫了一下,他又走回去,把剩下的几包药材叠在一起,都抱了起来,这几包药材显然分量够沉,才一抱起,夏侯战就被压得两腿一矮,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到院门口时忽然又停了下来。

“他想干什么?”耶律明凰问,“为什么不分开拿?非得一次搬回去吗?”

只见夏侯战在院门口深吸了两口气,把头靠在胳膊上擦了把冷汗,拼着腿软站直了身子,还把腰挺得笔直,接着昂首挺胸,装出一副轻松无比的样子,笔直走进了院子,一进院子就听他大声问韩氏,“这药材看着几大包,怎么晒干了分量就变得那么轻呢?”

院子里立刻就听见韩氏一迭声催他放下药包,以及要他小心别闪到腰的关切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