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当年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那一年,他还只是横冲都的一员战将,刚随唐明宗李嗣源打退了一次敌军进击,归营前,李嗣源勒马山巅,眺望远方烽烟,自己跟在身后,看着那道伟岸如青山的背影,正想凑上前夸赞这位王者在沙场上的勇武,可李嗣源却背对着他,大声道:“石敬瑭,你太急功近利了!不要忘了,你和朕一样,都是江山卫中人,我们的宿命是守护,不是攥取!人有大欲并非坏事,就象朕,也一直心存盛世憧憬,但朕不是一个好皇帝,因为朕只会打仗,如果可以,朕宁愿自己是一名只需懂得杀敌冲锋的小卒,如果有人能使天下安宁,朕也不吝双手奉上皇位,可朕知道,这个人绝对不会是你!因为你所欲所求的东西,只会让这天下更乱!”

突如其来的呵斥,没有半点征兆,当时所有在场的横冲都皆不明所以,石敬瑭却忽然汗流浃背。

世人都说,李嗣源这一生唯一做错的事情,就是没有看透自己的狼子野心。

可石敬瑭知道,不论自己在人前装扮得如何粗犷鲁直,李嗣源早看透了他心底的阴暗。

也没有人知道,他这条性命曾经在李嗣源手中命悬一线。

那时,已然年迈的李嗣源正率横冲都在边境与异族作战,他在后方借着招募兵马,暗中为自己积攒实力,可就在他自以为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时,明明斥候探报说尚在千里外杀敌的李嗣源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军营内,好在他为防万一,早想好了各种借口来掩饰,可不论他说什么,李嗣源就坐在他的军堂内,把那柄杀敌千万的战玺横置于膝,冷冷的看着他,最后,只用一句话就击碎了他所有的伪装,“朕应该杀了你的,哪怕是伤尽了女儿的心,朕也该杀了你!”

他吓得立刻跪下,拼命磕头,已经记不清究竟磕了多少头,只记得就在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李嗣源突然起身,“可惜,朕忘不了你曾经给予朕的忠心!”然后,李嗣源大步离去,临走前,没有从他手中夺走任何东西,只留下了一句话,“好自为之吧,石半子!”

直到李嗣源离去很久,他还瘫软在地上,部下们想进来扶他,却被他大声喝止,他不在乎被部下看到他当时的狼狈,强如李嗣源,他的对手从来都是狼狈败退。

石敬瑭不想让部下看到的,是此时的他正泪流满面,可以让部下见到他在强势前故作卑微的懦弱,因为那种示弱在事后可以用忍辱负重来解释,但是,永远不可以让部下见到他真正的懦弱!

石半子,女婿如半子,石半子就是李嗣源平日里对他的称呼。

在他野心流露的一刻,李嗣源仍然原谅了他。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嗣源,之后不过数月,这位王者辞世的消息就传遍天下。

那一天,李嗣源是真想杀了他的,虽然他已拥兵自重,但这位王者始终保留着能随时置他于死地的雷霆一击,即使是在油尽灯枯之时,这头苍龙挽动狂澜的气势依然不减。

只不过,王者最终选择了宽恕,或许,能做出这种选择的人,才是真正的王者吧?

石敬瑭心里忽然很烦躁,他不再用酒杯,而是从桌上直接抓过一个酒壶,对着嘴大口猛灌,他能感到,那个叫智的少年还在盯着他看,这少年此行必是有所求,所以才要一次次的逼他心乱,等着他失态的时机,然后,在他无暇冷静时达到此行目的。

石敬瑭当然不想在智面前暴露心绪,可明知不该,智的问话竟使那些压在心底许多年的思绪突然迭起,挥之不去的,除了李嗣源伟岸如青山的背影,还有他冷冷注视着自己时,藏在眼底的失望。

正是那种失望,在他无数次确认了李嗣源的死讯后,还是迟疑着要不要起兵篡权。

不过,他最后这点良心还是抵不住自己潜藏多年的野心,或许,他石敬瑭就是个天性凉薄的人吧?

石敬瑭微微苦笑,扔开了酒壶,“上酒!”他忽然拍桌,一定要尽快多喝两杯,压下心头澎湃,要应付面前的这个少年,不可心乱,更不可去回想那些已成心病的旧事。

也许,再喝几杯,就能暂时忘了那些李嗣源对自己最后的凝视,可是,此时在他脑中挥之不去的,除了李嗣源的失望目光,还有一道殷红的俏影…

“晋皇陛下,你身后那位刘知远将军,一定是你最信任的部下吧?”就在石敬瑭要借酒劲让自己镇静时,他听到智又缓缓开口,“可我认为,要说你此生最信任的人,这位刘将军大概只能排在第二,而永远排在你心里第一位的,大概还是你的结发妻子,唐明宗的爱女,当年后唐的永宁公主,当今的后晋皇后吧?”

“砰!”的一声响,石敬瑭重重一拳擂在了桌上,却没有抬头,他不想让智看到,自己此时的神情,他能想到,智就是从自己不停喝酒中猜出他在回想往事,也许,他刚才不经意而起的苦笑也被智看到,可明明知道不该被这少年引得再去回想,他还是克制不住的去想,那个真正被自己辜负了的女人…李永宁!

他这一生,辜负过太多的人,却从来没有半点内疚,惟独对她,负疚至今!

是因为那是不离不弃陪伴了他一生的女人?

还是因为,这也是他笙歌放浪外唯一动心的爱侣?

少年相识,青年相依,中年相濡,本该顺理成章的老年相伴,却因为他的野心和背弃,咫尺天涯。

第一眼看到李永宁时,两人都还年少,也就是那次初识,他就从李永宁突然绯红的笑靥里察知,女孩对他动了心。

所以,他微笑着上前,把刚从战场上缴获来的一柄短剑双手捧于少女,然后,在少女的矜持含羞中,朗声说,在上战场前他曾许下一个心愿,如果能活着回来,就要把他用性命夺来的战利品赠于他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女孩,因为他希望,这个女孩能在他以后每次踏上九死一生的沙场时,给予他杀出归路的勇气。

已经模糊难忆,李永宁当时是用怎样的表情,羞不可抑的接过那柄短剑,能记得的是,他很得意能得到李嗣源爱女的垂青,因为那意味着他可以在横冲都中平步青云。

从此,每次他随李嗣源出征归来,就会看到这个总喜欢穿一身殷红的少女,在营门口翘首以盼,手中紧握着,他赠予她的短剑。

那柄短剑粗糙的木柄上,被女孩用红绸一圈圈的缠出一个精致的结扣,女孩说,这结扣叫同生结。

缠着同生结的短剑,看上去很美,就象女孩每次望着他的笑颜。

很难回忆起,最初的自己是为了平步青云的目的,还是真的动了真心,但在每次战胜归营时,看到在营门前痴痴而等的女孩,他也会开心的大笑。

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次回营时,他故意躲在袍泽们的背后,没有让女孩的目光立即寻找到他,他这么做当然不是起了童心,而是想在袍泽面前炫耀一下,让他们看看,李嗣源的女儿对他是何种痴心。

然后,他就看到,那道殷红的俏影突然冲了过来,焦急的向归来的队列大声喊他的名字,他故意沉默不应,几声喊过,没有回应,李永宁眼中已淌下眼泪,踉跄走向队列后专用来装载战死军士的拖车。

他从队列的缝隙中看到,女孩每一步都走得蹒跚无力,似想去看清拖车上的尸体,又似没有勇气去辨认。

他想上前招呼,却也忽然害怕起来,女孩发现他无事,会不会因为在人前失态而羞怒。

有人揪住他的后领,把他扔出了队列,那是横冲都第一杀将,修罗枪风雨,这位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杀将,居然冷冷瞪了他一眼:“不要闹了,小姑娘真的吓坏了!”

他万分狼狈的摔倒在女孩子面前,情急下大声呻吟,女孩立刻回头,脸颊上还挂着眼泪,却已是喜极而泣。

她手忙脚乱的去扶他,还狠狠瞪了从无人敢惹的风雨一眼,一向冷口冷面的风雨竟然在女孩的怒视中笑了起来,又摇着头拨马离开。

李永宁一扶起他就担心的问,是不是受了伤,所以没有回应她?

他只得回答,这一仗打得很辛苦,他累得实在没有了力气,要不是知道有她等在营门,早想倒下大睡一场。

女孩抱住了他,当着所有横冲都的面,抱紧了他,轻轻说:“我会守着你。”

那一天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了,李嗣源的爱女,爱上了横冲都中一员名叫石敬瑭的小将,为了这员小将,她可以不顾矜持的当着所有将士流露真情。

没过几日,李嗣源就召他相见,与石敬瑭做作的粗鲁不同,李嗣源其实是位很粗豪的汉子,见面不等寒暄,李嗣源就长叹了一句女大不中留,然后就问他,愿不愿意娶李永宁为妻子。

虽然早已料到,但石敬瑭还是喜形于色,大概是他此时的狂喜并无作伪,所以李嗣源也很满意,当场就拍定了婚娶日子。

之后的日子比战场杀敌更忙碌,他这员武将的应酬立时多了起来,但他很清楚什么叫得意不失言,所以在各种应酬中,他没有一处逾矩,把一个刚走了好运的武将小子该把握的分寸把握得很好,甚至是在与李永宁大婚前的单独相处时,他也很谨慎的揣摩过该说的每一句话。

他也知道,娶了李永宁以后,他的身份就会截然不同,要想从李嗣源手中得到更多的权利,就要先成为李嗣源心目中最适合镇守一方的人选,光凭女婿这一层身份,远远不够。

李嗣源最想要的,不但是一个能让唐末乱世百废振兴的治国能臣,还要是一个不会盘剥百姓的清廉正臣。

因为要博取清名,他的日子一向过得很节俭,一有多的闲钱,不是花在战死袍泽的遗孀家里,就是拿出来布施百姓,所以在大婚前,他故意愁眉苦脸的对李永宁说,比起她家丰厚的嫁妆,他这只会打仗,却不懂得贪钱的穷小子根本给不起拿得出手的聘礼。

李永宁却笑说,忘了吗?你早已给了我最珍贵的聘礼,说着,她摸出了那柄短剑,剑柄上的同生结,艳红如喜。

洞房一夜,李永宁依偎在他怀中,甜甜的笑,从此,她终于可以和爱慕的男子长相厮守,再公正的王者也抵挡不住爱女的苦求撒娇,为不让女儿日夜担心,父皇已答应,婚后,就把她的石郎调去后方,让他帮着牧守太平,再不会让他去狼烟处冲锋陷阵。

那个夜晚,他也酣畅而笑,所有的努力没有白费,终于可以开始,营役自己的一方势力。

婚后的快意,不仅是执掌重权的得意,还有李永宁的百般温柔,这个女人,真的是全心全意的爱着他,有她在身侧,连那些勾心斗角事也变得享受,又或者,他生来就享受这种权与利的榨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