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破院中,乐无忧还没有醒过来,钟意进门先去了卧房,陪着乐无忧躺了一会儿,傍晚的时候走出门,坐在庭院的石桌前摆弄自己的折扇。

九苞在灶房里生活造饭,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

簪花婆婆拎着酒坛走来:“小子,陪老身喝一碗。”

“好。”钟意将折扇放在桌边,双手从婆婆手里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看着碗底的酒液,轻叹一句,“阿忧最喜欢的桑落酒。”

“他没口福。”婆婆裙角一撩,翘起脚歪坐在石凳上,拎起酒坛给二人酒碗都倒满,喝了一口,目光落在他的折扇,啧了一声,“你这扇骨……”

“怎么了?”

“这是兽骨?”婆婆拿起折扇放在掌心,细细把玩着,“什么野兽?”

“是鲸鱼。”

婆婆瞥了他一眼,指腹在光滑的扇骨上慢慢滑过,笑了笑,慢悠悠道:“可老身怎么觉得像是人骨呢?”

钟意喝酒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夕阳的余晖洒落在院中,将她髻上鲜艳的牡丹染出重重叠叠的金边,那双苍老的眸子满含金光,仿佛能洞彻人心。

他低下头,淡淡地笑起来:“这么漂亮的人骨可不易得。”

簪花婆婆刚要说话,突然转过头去,锐利的视线盯向矮墙。

钟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到一只黑色小貂无声地爬上了墙垛,油光水滑的毛皮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小貂趴在墙垛上,抬起上身,一双黑色的小眼睛机警地看向二人。

钟意捏着酒碗,将剩余的酒浆慢慢饮尽,神情淡漠地拔出了佩剑。

与此同时,淡淡的烟雾悄然笼了上来。

簪花婆婆冷笑了一声:“觅踪貂?果然是破我迷阵的好方法。”话音刚落,她手中酒碗倏地往墙垛掷去。

一个灰衣人从墙后翻了过来,正好被酒碗击在头顶,当即无声地跌落下去。

却有更多灰衣人从四面八方出现,一手夺魂钩一手失魄爪,正是北邙万鬼坟的杀手。

灶房中,坐在炉灶边昏昏欲睡的九苞忽然感觉到一阵刺骨的杀气,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无暇多想,抽出双剑跃出门外。

正见到钟意剑如寒风自灰衣人影中穿梭,白衣翩翩,手起剑落,血光剑影,拖着一条伤腿,却丝毫不见弱势。

“这是怎么回事?”九苞跃入战圈,双手砍翻两个灰衣人,转身对钟意吼,“外面不是有迷阵吗?”

“是觅踪貂,”钟意道,“迷阵只能扰乱人对方向的认知,动物自有其独特的识途方式,怕是我们从龙门回来便已经被人追踪了。”

九苞大骂:“常风俊这个卑鄙小人!”

“不过是几个万鬼坟的宵小,也敢来老身的地盘撒野……”簪花婆婆不屑地哼了一声,挥舞龙头拐,彩衣飞旋,犹如叠花般层层绽放,然而武功却刚猛至极,拐风所至,无不带起一片血雾。

三人顷刻之间便已杀死十余人,然而这些灰衣鬼影却仿佛无穷无尽,踩着死去同门的尸水漠然而强悍地纷涌上来。

钟意一剑斩杀两个鬼影,余光瞥到数人无声无息地潜进了卧房,不由得心跳倏地漏了一拍,腾身跃起,踢向一个鬼影的胸口,借力反身一蹿,身体犹如一阵疾风般射向卧房,背后传来咔嚓一声脆响,鬼影的胸骨已被他一脚踩断。

卧房中的鬼影抡起夺魂钩,狠戾地砸向床上。

“休想碰他!”钟意厉喝,左手折扇飞出,扇骨如刀,击在一个鬼影头顶,削掉半块颅骨。

右手执剑挥去,长剑状若三尺秋水,卷起寒风,劈向另一个鬼影,一声利刃入骨的瘆人声音,身形飘忽的鬼影被齐腰斩断。

却有第三个鬼影冲了上来,失魄爪快如闪电,狠狠抓向床上。

此爪以精钢锻造,刀锋森寒,吹毛断发,若抓在乐无忧的身上,必然瞬间皮开肉绽、阴毒入骨。

钟意刹那间眼眶迸裂,他方才一剑劈出,此时剑招已老,即便收招再斩也已来不及,却不愿眼睁睁看着利爪落在乐无忧的身上。

果断弃剑,提起内力,迅疾地飞掠至床前,剧烈动作让腿上伤口迸裂,疼似钻心,然而他无暇脆弱,转身面对鬼影,双掌推出,以一双肉掌悍然迎向劈头抓下的利爪。

眼见就要玉石俱焚,电光石火之间,背后忽地一片泼天的剑光爆裂开来,雪亮耀眼的剑身从身侧穿过。

钟意猛地瞪大眼睛。

只见乐无忧敏捷的身影犹如穿林雨燕,掌中稚凰剑绽出漫天光华,剑光照亮斗室,飞溅的血雾中,鬼影脸上凶煞的面具分外可怖。

“阿忧!”钟意惊喜大叫。

乐无忧一剑斩杀鬼影,回头看了他一眼:“一睁眼就让我看到你拿肉掌去拼铁器,可真够刺激的。”

斗室之中危机解除,钟意一扫方才分/身乏术的悲烈,得意洋洋地挥舞了一下双掌:“还想展示一下我分山倒海的掌法呢,你醒得太早,连这个表现的机会都没留给我,真是扫兴啊,扫兴!”

“尾巴上天了,多少也注意些你那条断腿。”乐无忧嗤笑,仗剑跃出卧房。

“只是受了点儿伤,怎么就成断腿了?”钟意嘀咕,抹了把脸,发现自己脸上的笑容怎么都消减不了,索性仰天大笑三声,抓过三尺水,随后飞跃到庭院。

夕阳流金,火烧云席卷了半个天空,将整个院落都染成了金色,满地刺鼻的尸水在夕照下泛着光影。

万鬼坟向来不留尸身,其独门秘药可在人死后顷刻之间,将整具尸首化成尸水。

簪花婆婆看了乐无忧一眼,眼神淡然,无悲无喜,拄着龙头拐走到狼藉的石桌边,一屁股坐下,颐指气使:“那个睡了好几天懒觉的,来给老身捶捶肩。”

乐无忧笑了一下,顺从地走过来,收剑回鞘,伸出双手,笑道:“让您试试晚辈鬼神不及的推拿术。”

“等等。”钟意突然拦住他,目光在院落中转了一圈,看着并未消减的薄雾,沉声道,“还没完。”

簪花婆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冷哼:“无穷无尽又怎样,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叮叮……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铁链拖地的声音。

雾气渐渐浓郁,浓雾之后,铁链声越来越近,在矮墙之外停了下来。

钟意看了乐无忧一眼,从他的眼中看到密不透风的沉郁,两人都握紧了佩剑。

忽然,轰地一声闷响,烟尘四起,矮墙被破出一个大洞,一个穿着灰色寿衣的佝偻人影出现在烟尘之中。

他衣衫褴褛,戴着一顶残破斗笠,露出破碎的面具一角,一手夺魂钩,一手失魄爪,钩子和爪锋上,都泛着隐隐的异色,一见便知淬了剧毒。

簪花婆婆拧起双眉:“那是什么鬼东西?”

“万鬼坟第一悍将,鬼枭。”

“恶心!”簪花婆婆毫不客气地说,“将活人炼成死人,以药物抹去灵识和良知,堪称残忍至极,始作俑者,当入十八层地狱!”

眼看着鬼枭越走越近,钟意沉声道:“婆婆小心,此人武功很高,不可小觑。”

簪花婆婆狂妄一笑:“武功再高,他能高得过我?呵!”

浓雾中响起一声凄厉的悲鸣,鬼枭骤然出招,身形缥缈,恍若一缕灰色飞烟,然而双手之中却是再狠辣不过的利器。

与此同时,数不尽的鬼影从四面八方袭来,与方才武功低劣的鬼影不同,这些人武功高强,杀气凶悍,不惧生死,被炮制前个顶个都是武功高手。

夕阳渐冷,荒凉的破院中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簪花婆婆棍杖生风,掌中一柄龙头拐,挥舞得犹如少林齐眉短棍一般,刚猛凌厉,转眼已与鬼枭过了三十余招。

乐无忧剑气如涛,滔滔不绝,一剑斩断三名鬼影,撤身掠至簪花婆婆身边,挥剑挡住鬼枭的夺魂钩。

簪花婆婆赏识地看着他的身影,笑了一声:“小子,这招拨云见月,使得不错。”

“多谢前辈夸赞,”乐无忧腰身极软地一个后仰,避过夺面而来的利爪,就势身体一蹿,反身一剑刺去,朗声问道,“前辈看我这招明月千里如何?”

“还差着十年的功夫呢!”

话虽如此,声音里却满是欣赏。

乐无忧嘿地一声乐了,剑尖挑住鬼枭夺魂钩上的铁链,剑气如潮,光芒大涨,寒气倏生:“且再看我一招沧海月明!”

一剑之利,瞬间斩断铁链。

然而鬼枭却不肯服输,内力灌注,铁链断裂的一刹那,淬着剧毒的钩子爆裂开来,利刃碎片迅猛地疾射出去。

钟意挺身而出,三尺水卷起狂风,冰冷剑气化作一道悍然屏障挡在众人身前,将飞溅而来的利刃反击回去。

鬼枭身形如魅,倏地隐入浓雾中,悄然消失,利刃如箭雨一般,击中其他鬼影,只听一阵凄厉的鬼泣,数条鬼影委顿在地,化作尸水。

乐无忧仗剑冲进浓雾,与钟意一起厮杀上去,剑有所长,剑有所短,长短合璧,灵魂契合。

双方缠斗十余招。

钟意剑气犹如寒潮,冰冷刺骨,剑尖卷起疾风,挡住对方的攻势。

鬼枭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夺魂钩已被乐无忧击碎,一爪挥去,被钟意剑气所阻,立即反身,抓向乐无忧。

破绽就在此处!

钟意猛地提气,长剑刁钻地刺向他的肋下。

只听一声利刃入肉的声音,鬼枭一声咆哮,身形一纵,从他剑尖逃脱。

破绽更多!

钟意叫了一声:“阿忧!”

乐无忧提剑上前,剑锋划向鬼枭的脖颈。

鬼枭转过身,直直地看向他,面具凶煞,双目冷漠。

然而乐无忧却心头一颤,接触的瞬间,剑锋偏了方向,往他肩头刺了过去。

噗……微凉的鲜血喷了他满头满脸,乐无忧单手握剑,刺入他的肩膀,却没有趁胜追击,一剑斩断他的躯体,而是握紧佩剑,看向他青面獠牙的面具,不由得露出一瞬失神。

鬼枭没有痛觉,身体一个冲刺,任由剑身穿肩而过,挥起失魂爪,狠辣地抓向乐无忧的面门。

钟意倒吸一口冷气,一把抓住乐无忧的后领将人拖开,淬满剧毒的利爪从鼻前擦身而过,他抬手,三尺水凌厉地划了过去。

鬼枭踉跄着一个后退,倏地隐身在了浓郁的大雾中。

钟意拽着乐无忧飞掠至其他二人身边,想想仍然一阵后怕,吼:“你发什么呆?”

乐无忧倏地回过神来:“抱歉。”

钟意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噎死,吼:“你道什么歉?你跟我道什么歉?你……你气死我了!你不如把我气死再道歉算了!”

九苞一脸惨不忍睹地看了他一眼。

钟意浑然不知,满心只有乐无忧这个关键时刻发呆的混账王八蛋,揪着他的衣领怒道:“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这个鬼东西有多麻烦你忘记了吗?上次我们伤他那么重,居然短短几天就尽数恢复,这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对手!”

乐无忧被他骂懵了,喃喃道:“他……让我想起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能让你连命都不要了?刚才若不是我及时拉你一把,现在你都变成八瓣儿了,知道吗?”钟意愤然道,“你那个朋友就那么重要?他带着面具呢,怎么让你想到的?”

天知道钟意有多嫉妒他的那些鬼朋友,这个总角之交,那个青梅竹马,在那自己没有与他相遇的漫长岁月里,是这些人陪他走过那如水的时光,总之,就自己一个外人,哼!

“你们两个兔崽子够了!”簪花婆婆厉喝,龙头拐刚猛地击飞两个鬼影,彩衣叠绽,衣袂翩翩,飞掠至二人之间,咆哮,“现在是说话的时候吗?”

乐无忧轻声道:“开阳……他让我想到了开阳……”

柴开阳?

钟意不高兴了:“怎么会……唉哟!”

簪花婆婆一巴掌抽在他的后脑:“闭上你的鸟嘴,就你话多!”

我只说了三个字!钟意震惊,然而畏于强权,还是十分委屈地闭嘴了。

九苞双剑翻飞,剑光血影,看一眼这边三个人,无奈道:“你们没发现这些鬼东西越杀越多,根本斩之不尽杀之不绝吗?”

钟意道:“万鬼坟……难道真的有一万只鬼?”

“无论有多少只,进了我的地盘,便只有灰飞烟灭一条路可走。”簪花婆婆凌然道。

“前辈,理智一点。”钟意诚恳地说,感觉雾气越来越浓,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狠下心来,“久耗无益,九苞,套车,我们杀出去。”

九苞点头,双剑砍翻前路的鬼影,冲去马厩。

海天连城的骏马当真是神驹,处乱不惊,踏着腥风血雨疾驰而来,钟意揪着乐无忧的衣领将其扔进马车,对簪花婆婆道:“前辈,切勿恋战,走!”

“我还能大战三天三夜,”簪花婆婆狂妄地撂下一句狠话,投身掠进车中。

钟意在马屁股上抽了一掌,只听骏马一声长嘶,撒蹄奔了出去。

他轻功卓绝,犹如风驰电掣,手持三尺水飞掠在马车之前,杀出一条血路。

马车驰出迷巷,钟意凌空腾起,跃进车厢中,沾满血水的三尺水放在身侧,抄起一块柔软的手巾擦去手掌的血腥,拧了拧乐无忧的鼻子:“被你气死了!”

乐无忧靠在车壁闭目养身,闻言睁开眼睛,刹那间,光华流转,在阴暗的车厢中仿佛泛着宝光。

钟意怔了怔,心头不可遏止地柔软下来,笑了笑:“看什么看?我还没消气呢?不准备跟你说话。”

簪花婆婆小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在找谁说话。”

钟意哈哈大笑起来。

乐无忧直直地看着他,半晌,声线平稳地说:“钟离玦。”

“啊?”钟意一愣。

“你刚才是不是骂了老夫?”

钟意:“……”

乐无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钟意纵然武功高强,然而只要一与他对视,瞬间便已丢盔卸甲,气弱地说:“刚才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阿忧,你要理解我呀,刚才我真是被你气得不轻,明明那么好的机会,你只需用你的小稚凰再往前伸半寸,就可以把那个鬼枭的喉管割开……”

乐无忧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钟意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消失了,半晌,深叹出一口气:“也罢,总还有机会的……”

乐无忧却唇角勾了起来,起身坐到他的身边,两人靠在一起,隔着秋衣,能感觉到彼此温暖的身体。

钟意往他身上靠了靠,激战的时候只觉酣畅淋漓,停下来之后才发现,腿上的伤口已经迸裂,涌出的血水将白色绸裤都染成了红色。

“疼吗?”乐无忧问。

钟意刚要摇头说不疼,倏地又改了主意,嘴一扁,委屈道:“当然,疼死了!”

“活该!”

钟意:“……”

乐无忧抽出一条布巾,蒙在了眼上,然后伸手,摩挲着解开钟意的裤子,伸手往他怀里摸去。

“干嘛呢?”钟意咬着他的耳朵,压低声音调笑,“阿忧真急色,一只手摸着人家的大腿,另一只手还在人家的胸前摸来摸去……呃……”

乐无忧正在摸他胸前的口袋,闻言一翻手,在他结实的胸口飞快而又暧昧地撩拨了一遭,末了隔着里衣用力拧了一下他胸口的突起,果不其然听到一声尴尬至极的痛呼,哼哼:“这才叫摸来摸去。”

钟意那一下被他拧得脸都白了,哆嗦:“阿……阿忧……你也太不……不怜香惜玉了……这哪儿叫摸来摸去?这叫谋杀亲夫啊!”

簪花婆婆倏地睁开了眼睛,然而乐无忧正背对着她跪坐在钟意身边,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钟意唇角掩饰不住的笑意。

她温柔地看着乐无忧的背影,只见他以布巾蒙住眼睛,从钟意怀里摸出一包药粉,洒在他的伤口上,然后撕下一截里衣,摸索着细细包扎好,才扯下布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