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是盏悬空当照的白炽灯,加大号,又亮又晒。

站在塑胶跑道练军姿,犹如烤架上的骨肉相连,任由教官左右折腾。汗津津的军训服,是层被牙签捆扎的韭菜叶,里外两件,加速肉质迅速熟化。

教官挺着身板来回踱,脸部线条刚毅,高喝:“全体都有,骚(稍)息,跨腻(立),正步走!鸭儿鸭,鸭儿鸭!”

浑厚的口音,带着乡间赶鸭子的韵味。唰,女孩们踢着正步,手背打手背,噼里啪啦,紧连排山倒海的吃痛声。

“停!”剜了几记眼刀,教官黑着脸,就差拿小皮鞭抽人:“瞧你们这点出息,东倒西歪,扭扭捏捏。幸好都念了大学,要是去当兵,倒贴也没人要!”

能考到省理工,不说天之骄子也是同龄中的佼佼者,女孩儿脸皮薄,说急了要出事。教官憋住火,提醒自己要温柔。

一掀帽子,他抓抓寸板头,无奈到没脾气:“算了,经济学院,原地休息!”

“谢教官大人不杀之恩!”绿军装们得了便宜还卖乖。

瞬间被抽掉筋骨,宴旸倒向刘小昭,脸颊被晒红一层皮。没有绵云,天蓝的乏味可陈,只想让人蹭着晴好,撑起竹竿晒被子。

刘小昭太瘦,靠在她的肩膀小睡,就像是抱了堆干柴。不过五分钟,哨子吹响集合号。

拍拍屁股上的草,宴旸半爬着起身,再抬眼,漫天的光影像胡乱剪辑的影片,由白至灰。她连忙晃了晃脑袋,又懵又沉,肚皮下的肠胃翻涌绞痛。

连续三日,宴旸一天只吃两个苹果。高强度的军训操练,未走净的例假,不足的睡眠...重重累积,生病也不奇怪。

见她不像装病,教官允诺她上午‘观习’,下午在寝室休息。

校区环山,跑道外的绿格铁网,阻隔了茂茂郁郁的老槐树、柏油路上的红蓝小车。借着阴凉,这里设了几排橙色塑料椅,身体不适的学生可以坐在这儿,观习本方阵的授课。

偷懒比生病的多。一群男生攥着纸牌,叫嚣地咋咋呼呼,三两个女生埋头刷屏,时不时地交谈几声。

每排只有四张连椅,有个人一下横占三张,好没素质。这是唯一余下的座位,迫不得已,宴旸在这人脚边坐下。男生正安安静静地回眠,帽子反扣脑袋,生怕太阳耽搁他的大好时光。

捧着水杯,她从背包取出《我的前半生》。那是16年的夏,换头换尾的电视剧尚未播放,宴旸在樟脑丸味儿的书屋,对它一见如故。

剩下的不多,足够一口气读完,再翻页,空白的纸张只有两行字。

——每个人都应该结两次婚。一次在很年轻的时候,另一次在中年。少年时不结一次,中年那次就不会学乖,天下没有不努力而美满的婚姻。

宴旸想起杨桃女士。

她是最好看、最爱读书的女人,生的是凌霄花的清冷,带着孤傲的韵致。

这样的人,从未遇见爱情,反被婚姻摒弃。

也许是她不会烧饭,家务不精,言谈精简,对工作的热爱胜过照顾宴中北。杨桃女士离了婚,买了房,开始养花捏陶,练就一手好厨艺。

身在小城市,邻里邻外都是谁谁的同事,谁谁的亲戚。离婚是纸包不住的火,它作为谈资,能在饭桌上闪烁数年。

用纸巾折个简易小飞机,宴旸哈口气,一扔,不出所料地滑在地上。将这玩意撕成稀巴烂,她扯着头发,眼泪簇簇的落。

为了她,杨桃从未想过再婚,而宴中北守得云开见月明,添了宅子添了车,年末就要结婚,真不公平。

程未将身子蜷成虾球状,一翻身,双腿呈大字散开,脚底的触感轻软像棉花。座椅的空间太窄,‘咣铛’,摔个四脚朝天。

“奶奶的,谁把老子推下去了!”后背痛得他龇牙咧嘴,程未坐起身,跟疯狗似地乱吠。

待眼睛完全适应炽白的光,他捞回帽子,正琢磨着前后,她沙沙哑哑的说,“戴反了,这是后。”

宴旸捧着水杯望他,裤子印了几块灰色的鞋印、枯掉的草皮,脸色很淡。

认出自己的杰作,程未翻出破破烂烂的面巾纸,懊恼极了:“对不起,没把你踢疼吧?”

她没接,低垂的眼角蓄着水光,泪水浸着晒伤的脸,很疼。

心提到嗓子眼,程未疾声说:“宴旸,你别哭,我带你去医务室。肿了咱开消炎药,青了咱开消毒水,断了,我背着你去市医院打石膏。”

饿的头晕眼花,宴旸索性将头埋在书本上,抽抽搭搭。

见不得喜欢的女孩哭,他叹了口气,柔声央求:“你别哭了,好不好?”

“你真没有踢疼我。”絮絮叨叨惹人心燥,宴旸将头挪到一边儿,不看他,“是我自己不舒服,程未,你不必多管。”

不舒服?

一把将书抽走,宴旸瞪了他一眼,不客气的说‘你干嘛啊’。食指将书转成了花,程未耸肩:“我这人最讨厌看书,一行字抵一颗安眠药,还能抢你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