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有几大城区,每个城区都驻扎日本宪兵队,而要求梨园带着喜儿去表演的,正是宪兵总部。

龙师傅在北平老艺人的行当里是出了名的抵制日本鬼子,他常跟别人讲,国军打仗咱普通老百姓帮不上什么忙,但心里那股情怀一定要留着,不能为了吃碗饭把咱中国人的脸都给丢了。

所以以前日本人让龙师傅带着手底下徒弟去表演时龙师傅要么抱恙装病,要么就是让徒弟中的角儿躲起来。为了不给日本人演戏,他连梨园院内的戏台都拆了,过年前封箱罢演,直到年后三月十八的最后一天才开箱。

那年月有个混口饭吃的手艺不容易,总不能为了抵制仇人把苦练多年的本事就这么弃了。梨园里得意的徒弟都出去闯荡,剩下的存钱也不够养活手底下的关门弟子一辈子,索性就再招些关门弟子,培养一代接班人,更何况,梨园作为京戏发源地和总堂,要是没人将梨园撑起来,将来到了地府,祖师爷也该怪罪。

龙师傅本不愿让自己的关门弟子过早露面,这年头,树高易折,他想着梨园还能再撑几年,等徒弟们长大一些,也许日本人就被打跑了。到时也就是梨园新班出山的时候,到时整个北平城,乃至戏曲界都要震一震,看他培养的最后一批徒弟,足以在历史上大放光华。

喜儿的天赋和才艺让龙师傅无比自豪,小小年纪演出就有多少看客追捧,给的赏钱不比成名的角儿少,他倒是没想到喜儿这么快就能被日本人盯上了。

龙师傅收到日本宪兵总部的传话时愣了一下,还没等他想好对策,下午就有车开到了门口。

三辆绿皮车堵在梨园门口,龙师傅和梨园管家互相看了一眼,看着孩子们被一一带上车,想躲也躲不掉了。

接梨园戏班的人是浅塘镇宪兵队的日本兵,他们收到上面通知开车前往梨园,接了人后要先回地方驻军部和宪兵队的领导打个招呼。

那时候正在宪兵队干活的父亲看着绿皮车从建筑工地路过时还以为是又抓来了一批劳工,可他听到小孩的哭声后看向车内,正看见江生双手扒在车厢内,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江生,你怎么在这,发生什么事了?”父亲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跑出建筑工地。

负责看押的日本兵拿着枪指向父亲,父亲举起双手问道:“那是我儿子,皇军,这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还抓孩子呢?”

父亲几乎每天都看报纸了解国内战况,之前看过一篇关于日军进行人体实验的报道,他生怕江生就这样一去不回了。

龙师傅和梨园管家以及一帮梨园弟子被送入日本宪兵总部后,先是有两个日本兵搜身检查,生怕他们身上藏了锐器枪支,然后才放行入内。

出来迎接龙师傅的是一名身着日本军装的中年人,他的手里领着一名约莫十一二岁的孩童,孩童梳着中分,身后跟着的一群人毕恭毕敬。

“父亲,这些就是你要请来唱歌的支那?”孩童问道。

中年人并未搭理孩童,而是走上前去,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说道:“龙师傅,在下田中武,久闻龙师傅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才有幸得见,有失远迎,里面请。”

“大佐客气了。”龙师傅尴尬笑道,他早就听闻田中武是个爱听戏曲的人,驻扎在北平后几个戏楼里的角儿也都被请来宪兵队演出过。

“这位先生是?”田中武指着龙师傅旁边的梨园管家问道。

龙师傅说道:“咱梨园的管家,关师傅,和我一同带徒弟的。”

关师傅扶着眼镜,额头被吓出一层汗,向田中武干笑了一声。

田中武点头,说道:“那想必也是个懂戏的老艺人,里面请。”

龙师傅和关师傅被请进大厅,里面光线略暗,隐隐传来檀香味。

两名身穿和服的侍女移开木门,低头颔首,田中武领着孩童将龙师傅和关师傅都请进去,梨园弟子则被挡在门外。

田中武说道:“这次主要是想请教龙师傅关于京戏方面的一些疑惑,我想龙师傅的徒弟应该可以自己独当一面吧,莫不是描脸谱也要看着?”

“这倒不是,田中大佐您上座。”龙师傅说道,趁田中武转身他回头看向胡小猛,胡小猛点头,和一帮梨园弟子被两名日本兵领进更衣室。

不一会儿,日本宪兵队的一些重要人员都陆续入厅,两名侍女一一为在座的人奉茶,龙师傅和关师傅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先不说如堂口秦叔公那样的人物,就算满清落魄的王爷贝勒,亦或是梅兰芳那样的梨园大拿都有见过,小时候更见过梨园的师兄们为慈禧老佛爷献过嗓子。

唱戏的人最怕怯场,更何况他是教唱戏的师父,龙师傅胆子倒是不怯,怕就怕手底下徒弟出问题。

龙师傅教了多少代梨园弟子,以前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十多年前一时失手打死了个小徒弟,心里一直惦念悔恨着,他小时候挨打要比现在孩子挨打重得多,打得不重就成不了才,后来还有个小徒当着他的面儿骂他凉薄没人性,气得他要将小徒挂在树上削,转眼跑厨房就抹了脖子。

自打那之后龙师傅责罚徒弟时下手就轻了许多,尤其是到了喜儿和江生这一代,梨园自打开园以来,就没有谁不挨打的。

“打得还是轻了。”龙师傅心里哀叹,他生怕哪个徒弟不晓得规矩,如今来也就来了,没时间叮嘱几句,只求别丢了脸,更别惹事。

田中武坐在大厅上座,他端着手里的青瓷茶杯看向龙师傅说道:“茶道向来是中国文化精髓之一,不知道龙师傅平常都喝些什么茶,对茶道可有独特见解?”

龙师傅端起面前的茶杯说:“平常就喝些毛尖儿,倒从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