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金戈戎马,天南地北两军四处征伐。

那一年饿殍百万,无家可归者如过江之鲫。

胡小猛带着手底下的梨园师弟们几乎绕着北平城走了一圈,吃亏吃苦都习以为常。

北平城任何一个村子都有一些难缠的地痞无赖,胡小猛身为梨园众弟子的师兄,属他年纪最长,而打鼓敲锣的老师傅年纪太大,也许一个推搡就要翘辫子,他学着一个人应对各种突如其来的情况,扛着梨园的大梁,甚至连生病都不敢生,他若是病倒了,梨园也就完了,这帮小师弟们也得跟着饿死。

可他终究也才十六岁,仅此而已。

那一年的小五天真无邪,即便在江生走后他依然混得风生水起,身边的小兄弟无数,个个任他驱使,谁要是在学校被欺负了,给他一块糖他都帮人家欺负回来。

三年级的小五在学校基本上已经是头号小霸王,就连五年级的学生头目见着他都得叫声小五哥,学校数不清的小姑娘对小五表达过爱慕,小五的桌肚里塞了很多小纸条和情书。

小五会在学校堂而皇之地拉着小姑娘手,有时还会特意在我面前显摆。

因为小五是浅塘镇学校的小霸王,赵大海自然也混得风生水起,他时常跟在小五身后对高年级的学生指指点点,尤其是骨头硬的倔脾气,基本上一天要挨他们三顿打。

张先生见到小五趾高气昂的样子每次都会上去踢小五两脚,他呵斥众人,将参与斗殴事件的学生都罚站在操场上,小五自然不敢像之前那样放肆和张先生对着干。

这样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将班级的描红字帖交去张先生的办公室时,看见大公报的头版上报导着陈公博被判死刑剥夺公权终身、没收全部财产的新闻,那张报纸的内容已经是一个月以前了。

国内因内战的原因消息变得闭塞起来,加上买报纸的人并不多,我年纪又小,很少听大人们讨论时政消息,所以如今才偶然看到。

眼下五月末,我有一种直觉的感应,江生要回来了。

江生不在的这几个月我每天都在努力读书,江生以前教我的学习方法我一直谨记,每天写字做题,清晨背诗,晚上再回想白天学的课文。

而江生是在六月一日回来的,是谁送他回来的我不知道,但是当我背着书包放学回家时,正看见江生站在院子里帮母亲收衣服。

江生在衣服和被褥遮挡的晚霞里看到我,霞光将他包裹,恍惚间我觉得他身上散发着光,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江绒。”

我撇着嘴,呜呜哭了起来,江生连忙将衣服抱进屋里,然后跑出来抱着我的肩膀说道:“江绒,你哭什么,我怎么听妈妈说你还撞墙了?”

江生说着撩起我的头发,摸向我额头上已经快消失的疤痕,我想起江生的不辞而别和我这几个月来想念他的委屈,一把将他推开。

“江绒,还生气啊,我好久没见到你好想你。”江生挠了挠头说道。

那时候的江生穿着白衬衫,头发已经长得有些长了,不敢跟我进屋。

我进屋之后抹着眼泪,将书包扔到床头,心里无比高兴,江生终于回来了。

“江生?”外面传来小五的声音。

我透过窗户,看到小五哈哈大笑着跳到江生的身上,小五说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你怎么去小日本那去了也不跟我讲一声!”

“死胖子快下来,怎么一段时间没见你又变胖了!”江生说着,声音有些嘶哑。

小五和江生打打闹闹,两人很快就勾肩搭背地出去,那时候母亲正在堂屋和父亲包饺子,父亲说道:“陈公博被判死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枪毙,报纸上说是在苏州法院,你要不要去看他最后一眼?许还来得及。”

母亲本来见江生和小五顽皮还满脸嬉笑,听到父亲的话,摇了摇头,说道:“那是他的命,这样的大人物咱小老百姓接触不到,不要再提了。”

接着母亲和父亲就陷入长久的沉默。

晚上老江从外面看诊回来,见到江生后又亲又抱,尽管江生个子已经很高,在老江面前依然显得瘦小,老江开心极了,问道:“宝贝孙子,有没有想爷爷?”

“当然想了。”江生说道。

老江哈哈大笑,要带江生到镇上搓一顿,父亲连忙说道:“爸,家里包了好多饺子,都这么晚了就别出去了。”

老将说道:“这点饺子能够你俩口子吃就不错了,自己吃饱点,我带咱孙子走喽。”

“爷爷我也要去。”我仰头望着老江央求道。

“小姑娘大晚上跟咱老爷们儿瞎溜达什么,你老实呆家里玩鸡屎切~”老江没好气地说道,不管我生不生气,领着江生就出了门。

老江借赵富贵的自行车带江生去镇上的,回来的时候也不过晚上七点半,小五和一帮孩子在我们家门口等了半天,见江生回家,便把江生拖到屯子后的麦场上玩耍。

晚上江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母亲听到动静从堂屋走出来,小声说道:“缸里白天晒得水已经不温了,暖水瓶里有热水,你擦擦身子就好。”

“知道了妈,你回去睡吧。”江生说道。

母亲回了堂屋,院子里很快传来水声,过了一会儿,江生洗完澡进了偏房,他将身上的水珠擦干然后小心翼翼地上了自己的床。

门后的熏蚊草还在燃烧,屋里有些闷热,江生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找出亵裤给自己换上,然后就躺在床上。

“哥哥。”我趴在床边望着黑暗中的隐约可见的江生。

“江绒你怎么还没睡?”江生小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