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考完之后,除了煎熬地等待考试成绩,我开始整晚整晚地梦见江生。

我梦见他当初出现在三里屯时还是个穿着小西装的孩子,头发梳得发亮,一脸惊恐地牵着母亲的手,眼神躲避着三里屯的村民们的围观。

他乖巧懂事从不惹事,却又倔强地像头小牛,吃饭的时候他会故意讨好我,给我盛饭,将母亲夹给他的肉再夹到我的碗里,然后朝我眯着眼睛笑,他的眼睛会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像是一弯月牙。

我还会撒娇地跟江生说,臭哥哥,我都变胖了。

江生每天都会比我早起,他一个过惯了富裕生活的孩子突然来到三里屯,接触新的环境,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接受落后的习俗,和一帮抹得像泥猴一样的孩子厮混在一起,从未有人问过他是否真的高兴。

我看见村头梧桐树上挂着的风铃,看见西面的小山上遗弃的石人像,北坡无人踏及的疯长的野草和东面大河里冰层与泥泞间捞出的尸骨。

老江回家的那年初一,江生拉着我到院子后面给老江磕头,他和小五是村里唯一会说喜话的孩子,老江疼江生视如己出,恨不得将最好的一切都给江生。

江生和我一样喜欢下雪的天气,他有时会在冬日的大风里,任耳畔响起毛细而质感的尖鸣,还有踩着积雪的声音,如裂帛一般。

他时常会牵着我的手走在田间,上学或者放学,有时在橙红色的黄昏里看见一群随群南迁的大雁,我便觉得自己是一只风筝,被江生牵着,害怕有一天他一撒手我便没了方向。

江生的泛黄的老照片放在桌肚里不知被谁偷偷拿了去,他无论在那里总是这样受欢迎,所有人都对他心生爱慕。

我一直重复着做着一个梦,梦见他走在我前面,时不时地回头望我一眼,我的手里拿着纸风车,一直咯咯笑着,跟着他一直走,我看不清大雾中他的模样,只看见他穿过胡同巷,穿过青柘色的干净的石板,通向光明世界。

还有深海的孤帆,晃悠悠地荡在水底,温顺地依偎在淤泥上,浮起的气泡像是小兽发出的叫声。

扫空出来的白泥地面,有前几日留下的浅浅车辙,流光中的江生回过头,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看着我因为不能继续玩泥巴赌气嘟囔的样子,眼里星辰璀璨,露出淡而暖的笑,把我黏在腮边的头发撩向而后,叫着我的名字,江绒。

我突然隐约地听到江生在喊我,让我救他,我看见他掉入漆黑的深渊里,像是矿井。

我惊叫着醒来,小五在夜色中问道:“江绒,又做噩梦了吗?”

“我看见江生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穿衣服拿着手电冲出门。

“你大半夜地去哪里?”小五喊了一声,爬起来跟在我的后面。

我从屯子后的北坡一路跑到废弃的煤矿厂,朝深不见底的矿井走去,小五从后面拉住我,他说道:“江绒,你是做梦梦见他了,江生不会在这的。”

我坚持要去矿井边,小五只好拉着我一起过去,我用手电照着矿井下面,发现矿井已经在雨水的冲刷中木梁崩塌掩埋,小五拉着我往回走,如同行尸走肉。

我说道:“我想去找江生。”

小五说道:“你又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说道:“我看报纸上说了,战事转移到了上甘岭。”

小五说道:“江绒,上甘岭战事早就过去一年,那里现在已经不打仗了,如今和平谈判期间,过不了多久江生一定会回来的,如果高考成绩下来后他还没回来,我跟你一起去找江生,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随着小五回了家。

那年的考试成绩由于天灾人祸等原因一个多月都没有公布,七月中旬返校的时候学校让我们过一周后再次返校,小五那段时间整天陪在我身边,直到七月二十七日,和平谈判结束,抗美援朝和平协议签订,被派去战场的志愿军开始陆续归来。

当时的北平东站穿过东直门走半小时就可以到达,我激动得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早地爬起来,和小五一起去了火车东站接江生。